NEMO

    垃圾堆里的旧文（一）

    审讯苏格拉底无疑是件难事，即便是在庄严冷酷的101室依然如此。“你这执拗、不识好歹的家伙！”负责看守的狱卒大声谩骂道。“活该吃这么多棍子。”

    “可怜的老朽。”温斯顿怜悯地注视着老人家的塌鼻梁。老人家刚挨了结结实实的几棍，本就滑稽的脸上颜料铺似的满是淤血。“简直不忍心多看一眼！”或许是恶心，谁知道呢？温斯顿揶揄着挪开视线，没有深究自己的想法。他已平静地生活了太久，早就忘了思想是什么滋味。温斯顿·史密斯是位顶呱呱的一等公民，有着绝对洁白的灵魂与绝对无瑕的忠诚——对老大哥的忠诚，当然！他花了足足十年洗涤自己的罪行，尽管老大哥早已宽恕他。然而出于对老大哥的赤诚的爱，他选择留在仁爱部，“改造所有应当被改造的人”。这份活计他已做了七年。他确信自己已蜕变成功。没有人会质疑他的忠诚与实力，除了苏格拉底。

    “这可笑的老人！”温斯顿接到审讯的时候一度倍感怀疑：这可是两千年前的古人！然而他还是毫不犹豫地接受了任务。他的职业与信仰容不得任何的怀疑。任何的怀疑都是偏差，都是应当避免的，理当消灭的——就像他消灭当初的自己那样。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的。老大哥可容不下什么怀疑。

    “几千年啦！您竟然还固执地摆弄着那套过时的理念——早在公元前四百年就没落的东西，智慧啦，哲学啦，美德啦，诸如此类虚无缥缈转瞬即逝的玩意儿。您不嫌累吗？您反诘异己者多久了？就为了一个模糊又无用的正义！您辩了这么久不还是没得到答案么？您的‘理智助产术’，至多只是指出别人的错误，到头来还是一无所获。您到处询问，到处辩论，您得到了什么？一个冤枉古怪的死！雅典法庭说您不敬神，判处您死刑！我的老先生呀！为了一个所谓的‘自我’，您干脆把命都给丢了！理智与考察，带给您什么好处了？这两个空洞的词汇，就这样葬送了您，智慧的化身，哲学的创造者。您究竟是何苦呢！恕我直言，您的理论没给人留下哪怕一星半点好处，葬送您自个儿不说，还养出一帮异己者——社会的毒瘤！英社的蛆虫！为了所谓的正义、美德与智慧疲于奔命，到头来害人害己。在我看来，您的思想只有一点可取：强迫诗人按照某个意思写作，只准写善，不准写恶。为了公民的思想健康，为了培养儿童的美德，世上只准有最美最善的故事。为了教化，为了改造，为了绝对的纯净与安康。老大哥控制着生命，控制着思想，控制着生活的每个领域。在我们的时代，‘无知即力量’。您却固执地强调‘美德即知识’！这真是太不幸了，您认定自己一无所知，这倒是个美德；可您还煽动别人思想！这就罪不可赦了。这是个千年以后的文明社会，容不下野蛮生长的思想。但我们还是不愿把您怎样。我还是先前的那句话，只要您稍稍修正自己的理论，哪怕只是一点点，我们就会对您宽容些。请您再斟酌！智慧是应时而变的！要相信我们的模式远胜于您的正义与智慧。”

温斯顿终于结束了他的长篇大论。他清楚自己刚才的那番话并没有什么实际效力。他怎么能奢望自己能驳倒苏格拉底呢？他可不是大洋国的色拉叙马霍斯。这位著名的诡辩论学家倘若尚存于世，大概也沉默好多年了吧。温斯顿长叹一声。除了老大哥，他什么都不想，什么都不知道；除了老大哥，他也什么都不想知道。

     “我的朋友。”一个颤巍巍的声音响起了。“听你刚才的这番话，我对智慧的理解更加糊涂了。我一向认为，正义和其他一切德行都是智慧。认识正义的人，是不会选择与之相对的非正义的。我听你刚才的这番话啊，你一面诋毁我的正义，一会儿伸张自己的正义，可是，难道你出于己方思想的攻讦，就是正义的吗？自诩正义的你，在排除异己迫害他人的同时，难道依然是正义的吗？你与你的主宰，只是篡改意志，却改变不了客观存在。的确，你们销毁现实，你们撕碎现实，你们净化现实，你们把一切融入你们自身，这是个了不起的创举。这点我不得不承认。但你们骗不了自己的良知！你明白自己的所作所为究竟意味着什么，为此你倍感恐惧，越发残暴。你盲目地蒙骗自己，以形形色色的恶武装自己。你渴望着征服，你的敌人是一切的一切，所有物体。你以为自己无所不能——但你做不到！你征服不了自己的良知！你摧毁不了自己的良知！你摧毁不了客观存在的事实，包括真理，包括美德，包括智慧……”

    老人家没能把话说完。温斯顿早已冲上前去，揪着他的希腊长袍。他早已忘了文明和礼仪了。他的心中充满难言的憎恨和恐惧。他生怕自己对老大哥的忠诚有所动摇，为此他不顾一切地吼叫起来。

    “你真是个执拗的家伙！活该吃那么多棍子。我都和你说了，智慧是会应时而变的。学着适应它！你的模仿能力真差，两千多年的历史都没能教会你妥协和服从。捍卫真理是你们古人的做法，具体的科学、理性和人格或许会绝迹人间，但抽象的智慧永远不会。永远！你所以为的智慧是什么？为了一个所谓的真理呼天喊地，从容就义？我告诉你吧，时代变啦！在这个文明社会，你必须学会保持沉默。首先是存在，其次是容忍自己的存在，最后才是忍受良知的煎熬！这个可憎的地球早就过了小国寡民的时代啦！这是个人口爆炸的时代，辽阔的土地容不下辽阔的人心，容不下辽阔的良知。求求您啦！作为最初觉醒的人，您难道还不明白吗！暂时的妥协是可取的，短暂的侮辱是值得忍受的！人文主义就剩您一个接班人啦。求求您了，勉为其难地，捍卫人类尊严吧。作为历史之外的客观存在，以永恒的身份亘古长存，这样就不至于枉死了。只要您的理念活下来，您就不至于死去！人类的理性与美德，就指望着您啦！”

    温斯顿忽然惊异地住了口。然而这已经太迟了，荷枪实弹的警卫扑过来了。他是一个两次犯了思想罪的人。

    然而苏格拉底见不到这一悲剧了：老人家衰朽的身体禁不住这等折磨。苏格拉底早就死了。他是被温斯顿的大手晃死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