NEMO

 

信仰、思索、志愿,生与死,所有的都不会。

人间松柏

垃圾堆里的旧文(二)


    春节不和煦,湿漉漉的城市如故阴冷。心境和道路一样,总是沉在雪堆里,厚实堪比冰雹。这一天,汪先生踉踉跄跄地出了门,踢踏着雪子,向城北植物园去了。

 

    汪先生自认是植物园的老相识,熟络过Y城的所有人:他可是在这里长大成人的!早在他只会绕地爬行时,他就触摸过这小圃的每一棵林木,拥抱过此地的每一株花草,把玩过此地的每一块石子。彷徨不安的青年时期,每天天不亮他就候在此地,Y城人还未起床喝茶吃早点的时候他就候在此地,不为别的,只是看,看这些亲切的老朋友。他始终不觉得自己有别的伙伴,除了这些锦松、榆树与黄杨,除了这些柳杉、海棠与继木。绝非他的外地身份作祟(虽然他确实不愿承认),他当面只说自己实在是太爱这些植株以至于不愿与人为伴。先不论其他,它们或遒劲古朴,或错落别致,“怎么着都比俗人有趣多了!”最最年轻气盛的时候他甚至放言“这世上的大多数人甚至活的不如一棵黑松!”

 

相应地,俗人们也不愿与他结交了。

 

然而汪先生是不在乎这些的。汪先生自认是个雅士,自认什么都不在乎:甭论钱财、名利或是权贵,哪里敌得过自家栽培的一株盆景!且不说它们的价值究竟有多高,无论醉酒筵席还是独处居室,只要一瞥这苍翠的枝叶,少年时的豪情就烧灼着他热泪盈眶。人们只要一望他通红的双颊就明白了,他是确确实实以它们为傲的。

 

    汪先生大半个人生都是靠着这一脉热血挺过来的。

 

    在汪先生还被人勾肩搭背喊着“小汪”的时候他就迷上了盆景。

 

    少年小汪并没有出名的迹象,甚至没什么出人头地的渴望,十几年人生偶有风雨,鲜见起伏,平凡得略显可笑。他几乎从未有过青春的丰润,一张枯瘦干瘪的长脸,终日没什么表情,正中间嵌着皱纹似的深陷的眼。这样黑黑瘦瘦的一个人,走在人群里,总是尽力把长期佝偻的背部挺直,竭力摆出一副不可一世的模样。一旦意识到根本没什么人注意他,就立刻颓唐下来,龟缩成一团,连五官都挤到一起,默默地去做自己的事了。说起话来也是有气无力的,声音很低,语速又快;旁人本就对他爱答不理的,见他如此,便更没有与之交谈的兴趣了。

 

     同样是这个人,聊起他的专业,他的植物学,嗨!那叫一个神采飞扬!无神的眼忽然间就亮了起来,那双骨节分明的手上上下下地舞,把东西打翻了也全不晓得,只是一个劲儿地嚷叫,这也介绍那也介绍。仿佛忽然被注入了某种名为欢乐的药剂,连带着语调也高亢了,脊梁也挺直了。怀疑他对那些植物的热爱简直是一种侮辱。死尸大变活人,也不会有这等狂喜。这难能可贵的快活往往会持续很久,直到听者终于有些不耐烦了,终于出言称自己“尚有急事”,他才会抱歉地笑笑,一拱手,才终止他藤蔓般的纠缠,兀自扬长去了。

 

    就是这么一位植物学的学生,少年小汪连讲话也“像株植物” 。“我真喜欢这株黑松!我羡慕极了它的挺拔。这是我所缺乏的。或者当一棵枫树吧,在万物萧条的秋日里把生活染成最绚烂的红。做猴面包树也好,这样非洲的小朋友就不至于饿肚子了。我身体的每一部分都能在生前身后发挥作用。苔藓地衣其实也称不上太坏。能够自养,清闲安适,算是我理想中的生活了。”旁人笑他:“当什么都好,就是不要当人!”  他便不置可否。大概在他心中,植物才是集天地之精华于一身,人至多只是个陪衬罢了。

 

    小汪迷上盆景是在大二时。开始只是远观,渐渐地有了亲自培育之心,后来就整个陷进去了。兴之所至,茶饭不思,后来索性连课都不听。只是在自家院子里修建他的盆景。他亲人走得早,没人管束他,家中空寂。偌大的院子里,堆着他四处寻觅得来的山石器皿,杂糅着各式常用药剂。他就一个人蹲在正中央,专心致志地照料他的黄荆火棘金弹子。一个人,也不关心吃穿,也不注意冷暖。两年光阴,养出许多作品,一个响当当的声名,还有一个隔三差五发作的风湿病。毕业之际,小汪凭前两年的辛苦,做起了盆景的行当。这一做,就成了“独具一格的盆景大师,融合诸流派风格的行家”;就成了高人雅士,成了天才巨擘。

 

    他真的被捧上了神坛,成了一座面目不清的金身佛像;他被摆在商业大厦最繁忙的地带,人人都经过他,人人都围着他转,人人都对他顶礼膜拜。而他摆出一副慈祥模样,白胖馒头似的面目撑开了曾经干瘪的长脸,肥大的手指弹走了当初少年的锐气。觥筹交错之间他大声地谈笑,声音洪亮如惊雷响彻天地。众人向他敬酒,而他连连点头,啜饮着自带的碧螺春——他可是个雅士,寻常货色看不上的。高楼之上他盯着远处的灯火发呆,酒店的玻璃明净,映出背后许许多多咧开的嘴和笑弯了的背。他忽然就有点怀念以前,一个人,一碗泡面,一线漏下的月光,满院子的植株影影绰绰在白墙。逃离的愿望疯长,他想打破眼前无形的束缚去往远方,一如所有不曾如愿的少年惆怅。而在此之前,他首先要打破这堵无形的墙。

 

    他确实这么做了。茶水泼在玻璃上,舒缓地漾开,是乐曲的声响。他还是受人敬仰,世俗的大厦里他还在最中央。一半人夸赞他,其中又有一半辱骂他;一半人鄙视他,其中又有一半模仿他。所有人都围着他转,他们叠在一起,形成一堵阴森的高墙。他盯着那墙,那墙也盯着他。他不动,墙也不动;他一抬眼,就看见那砖瓦朝他袭来;他一张口,就听见那砖瓦议论他。窸窸窣窣,窸窸窣窣。所有人都在反对他。所有的砖头都在击打他。他烦不胜烦。他痛不欲生。他想冲出去,但他早已不是那个从篱墙上轻松越过的少年了。他分明站在原地,可他感觉自己正往地里陷。他感到自己正成为一株任人打量玩赏的植株,而捆绑他的正是他所有的一切。他的天赋,他的才华,他的名望,他的奇思妙想,一根一根,结结实实地固定了他,在这以金钱构筑的世俗大厦。他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向外生长,倾斜着身子扩张。舆论为他让道,他是怪胎,是奇才,他的作品被人送到四面八方展览参观。“他是人间难得的翠柏,是最率真最坦荡的黑松。”——长在紫砂陶盆里扭曲的黑松。

 

    他越来越渴望逃离了。旧日的小宅子太荒凉,一草一木都牵扰着他的神经。他拒绝所有的应酬,待在小园中,冷茶一壶一壶地灌。他以为自己已经拾起了难得的平静,可以细观墙角的野花,可以重新发现往昔丢弃的愉悦。直到他又一次被自己庞大的阴影笼罩。

 

    只有植物园,只有遥远又亲近的植物园堪当他唯一的避难所。住所在城南,避难所在城北,每天往返几个小时,他无所谓。旧年的最后一天,冷得人心尖发颤,他照去不误。

 

    等有人发觉不对劲的时候已然过了三天。和他熟识的收藏家找了他两天,大批动员,忙忙碌碌又耽误一整天,总算把汪先生找着了。人在梅园,面朝着他最喜欢的绿萼。冰渣子盖了满脸,冻结了脸上的笑意。汪先生无亲无故,没人知晓他有什么心愿。丧事胡乱置办了,墓志铭写了烂俗的“人间松柏”。只有地方选得还行,歪打正着,恰对上一株黑松。如他所愿,挺拔直立。

 

 


评论

© NEMO | Powered by LOFTER