NEMO

 

信仰、思索、志愿,生与死,所有的都不会。

俗调

    俗调

    他的傲慢下隐匿着卑微,理性中间杂着热忱;生的麦田被死的暗流淹没了,群鸦盘桓,投下一片清凉又静寂的影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——题记


  老先生实际不老,迄今也不过而立之年。可满头璀璨的金发已然凋零过半了。人生的冬季于他太早也太长,以至连眉梢都攒起厚霜雪。体态虽还没到伛偻的惨象,曾经不可一世的头颅却已疲惫地垂下,整个人成前倾的姿态。乍一瞥看去,恐怕任谁都辨不出来者正是名声在外的S校教授,倒成一只伸着长颈、凄惶求索的老王八!


  若说身体上的衰颓差可忍受,那精神上的冷寂实在是令人怒极。S校众生最不耐烦这类老迈学究人物:终日连个笑影也无,纵是学富五车也只是干读书,任他什么课程都照本宣科,相处许久,竟不知一点其底细,问他也不理;当真是劳苦功高便也不提,只是老先生平日所为实在庸常,至多是教教副科。闲暇时便四处溜达,养花喂鱼盯梢学生,几乎与看门大爷无异。S校学生虽素以品格高尚、谦逊友好自居,也耐不住理想与现实的双杀威力,面上恭敬,心中暗骂,无一例外是“狗东西”。那恶犬也俏皮,只是不动声色点点头,把大衣竖起,径自扬长而去,也不管先前听了什么唾沫星子般肆意的言语,第二天照旧以不变应万变。直惹得一帮学生连恨意都失去兴致。老先生在他们的眼中渐渐沦为一座暗室,或曰“监牢”,连影子都逃不出去。或许会有光明自远方而来,但也止于“或许”了。


  没有人愿意深究。


  “也好。”老先生暗自笑了。老先生此刻正待在自己的秘密居所中,斜倚着柔软的扶手椅,舒适地闭着眼,兜转杯中的流光溢彩。称此处为“秘密”的缘由相当简单,只因这所在并不拘于地上狭小的一隅,而是足尖之下的偌大行宫。顽皮的学生们恐怕永远都不会料到,这座看似简朴明亮的小木屋内竟有如此玄妙的陈设,层层叠叠的书架之中藏匿着暗道,开启秘密之旅的机关恰是《穿裤子的云》。假借月光的扶助,依稀能够一瞥其中瑰丽的红,深沉的蓝与娇美的紫,在昏暗的烛火之下,陪伴玲珑的器皿交相辉映。一种如今已然罕见的装饰风格间杂其中,以硬朗的钢铁与凌厉的玻璃为首,悄无声息地变革了放逸无度的华室——人们曾满怀热情地称其为“未来主义”,以火一般的激越投身其中,快乐而盲目地谈笑,在静寂的栗树荫下,在群鸦盘桓的麦田里。他们恣意欢唱,他们说“相期无负平生。”


  他猛地睁开眼睛。


  四野一片寂静,正是子夜时分,不会有攀着窗外月桂树而来的客人。


  他起身把酒杯满斟,手腕微倾,细观其间深邃的红。他好奇自己为何要把地下室修建成酒馆的模样。

顺势跨上高脚椅,他又一次阖上眼帘。没有睡意,一如往昔,一如不知何时伊始的失眠夜。


  恍惚中他感到自己行走在峭壁,在似曾相识的冬日。只有一身单衣与他相伴,囚犯似的竖条纹,穿在身上的监狱。雪下得极大,抛却了往日平和的伪装,铺天盖地袭来,直刺向他的身体。但他并不觉得寒冷,只是烦闷,觉得耽误了行程。至于向何处去,他是全无概念的。天地间一色的白,茫茫然见不着方向。这绝对的光明竟也无异于夜色。


   视觉终于失去所有的可能性。但他还不愿停滞。于是他侧耳去听,但闻风声;用手去扶,但触着雪子。他踉踉跄跄地向前奔去,却一脚踏空,几乎摔下去。他奋力挣扎,狠命踢蹬,寻找任何能救他性命的东西。“哪怕是什么锋利的岩石也好!”


  于是他抓住了一片轻薄的衣袖,一只轮廓分明的手。

他被徐徐托起,重新感知广袤的土地。片刻的清醒中他瞥见一方舒展的绸,一双灵动的眼。有那么一瞬他认为自己身处橄榄之林,但睁眼所见却是碧海青天,群山渺远。卵石相互依偎通向池边,不知名的花朵爬满雪墙。海鸟成群低飞,有人着白衣走来,步履不急不缓,从容悠然。栗色短发不经梳理,自在地蜷曲着。他注视着那人,仿佛远望一个理想。只觉得那人的出众,仿佛天生揽过太阳;哪怕把世上黄金美玉尽数琢磨,予他佩戴上,也还是自在闲适,不漏半点轻狂。海浪轻吻着沙地,满世界都是色彩,张扬的,快意的,热烈的。他也不自觉地走动了,与人携着手,越奔越快,掠过河湖,穿越麦田。耳畔有声音,不止他一个人的,总是急急地争辩着什么。调子越来越高,像战歌,远称不上和谐的大合唱。躁动的喊叫,或许是呻吟也说不定。他也在其中,厉声呼唤,左右观照。许多人奔向他,争相与他握手。无一例外是青紫色的僵冷的肢体。他成了一个暖炉,慷慨分放自己的体温。他在张开的手掌间辗转,不知时间的流逝,无尽的交握间他感受到他灼热的手,仿佛是天火熊熊。


  但确有什么东西渐渐冷却下来了。包裹着他的手们将他托起,升向至高的地方。他又成了独自行走的人,在亮而无光的高处,全副武装,踽踽而行。不断有杂音袭来,依稀可辨某些污言秽语。谩骂声间杂着抽噎,喧嚷成一片。他烦闷地举枪,并不停步。初时还顾惜弹药,后来已无暇注意,满心只想着前进。他确信自己的奔走总有最终目的地,可眼前却总是白纸似的空茫,噪音也始终不减分毫,更添重物仆地的钝响。他开始恼怒,认为自己被困住了,挣不开,逃不脱。他把头颅低下,两眼视地,怨恚地向前,却于立刻撞上了一扇铁门。铁锈划破他的额角,血液蜿蜒,遮住视野。他忍痛推门而入。


  室内意外地炎热——准确地说,是狱中。他乍到此地,猛然一惊。只见一间囚室内密密麻麻挤了少说十来号人,俱是衣衫褴褛,瘦骨颓态,默默分散在角落。却在见到他的一瞬间怒目而立,有几个甚至直接扑过来,抓住铁栏杆四处摇晃,高声喝骂。他实在不记得与他们中的任何人有过照面,全当做误会一场,只是微微摆手,以表并不介怀。身边的狱卒却已拔枪扫射,末了把凶器随意掷在地上,另从腰间取下两把替换的,不解地看向惊愕的他。“这也是您的授意,几天前赴宴时的话。一摆手就开枪。”


  他想张口询问,或许是辩解。他想说自己不过是一个寻路人,不是什么长官,并不想伤害任何人。但口齿却无力发出任何声音,喉间血丝蔓延。回过神来,脚步已经不自主地迈开了。身边的狱卒还是絮絮叨叨,“昨天的演讲实在是精彩极了!当真是字字铿锵!只是总这样激昂未免太过操劳,还请长官您保重身体呀。”


  话音刚落已至另一暗室。


  这里远比刚才的众隔间更加空旷静寂,却只有一人正坐中央。白衣染了血水,半映出挺得极直的脊梁。烛光落在他的鬈发上,漾成潋滟的水光。那人转过身来,恍然间他又坠入已久心许的碧海。他定定地看着那人说话,全然无力应答。仅只言片语刮入耳畔。


  “这就是我们分道扬镳时相约再会的未来!我得说您是正确的,在某些意义上——世界重生了,或曰以您的意志为圭臬的世界诞生了。人们终于得到了绝对的安宁,他们再也不会听见别的杂音了。如您所想,一切和谐美妙,规矩整齐。所有的呻吟与嚎哭都归于尘土,某种更为纯粹的东西(您曾称其为幸福,如今大多数人也开始认可这一理念)正在茁壮生长,于叛逆者的尸骨之上。想来我也会成为其中的一员。但在此之前,请容我向您的国度致以最真诚的祝福——以一个旧日友人的名义。愿您的子民在高歌白日欢畅的同时,也能尽享夜的曼妙!人类是需要调剂的动物,即便是其中最高尚的个体(于您眼中微不足道的存在!),也会生出对光明的倦怠,这是无可避免的。明暗共存,才能筑就真正的杰作,或者按您的说法,‘以最高效率达成最优目标。’更何况,处在绝对的光明之下,与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一样,都是寻不着方向的。”狱卒不满地跺了跺脚。他示意那人继续说下去。


  “我与您意见不同,从少年时即是如此。我并不以此为憾事,只因思想的交锋必然引向通达,而长久的沉默无异于峭壁陡崖。因此,我并不为我的观点而悔过。我所真诚致歉的,唯有因我少时鲁莽而缺席的岁月。感谢您于百忙之中拨冗倾听……”他摆了摆手,想说对方远不必为此追悔,他也从来没有决心离开;想说分道扬镳不过是意外,想说他还记得两人所有的交谈,所有的远游,所有的欢笑与爱。


  然而枪声已经响了。


  他无望地伸出手,却只能看着那人如何仰面向后倒去,看着那人绿眼睛里扬起的情绪如何飞扬散离,看着那人的口中溢出鲜血却仍顽强地一张一合,诉说最后的言语。


  他说:“相期无负平生。”


  他彻底地失语了。眼睁睁看着狱卒把那人拖出去,就地掩埋。外头又是白茫茫亮而无光的飞雪天。铺天盖地的,坚硬冷峻的,单调乏味的白。而那人以自己装点了大地。栗色的发自然舒展,光泽犹在;绿眼睛睁开,其间有湖海。他本想为那人合上眼帘,却忽然想起多年以前的另一声呐喊。


  他说:“我要清醒地看着这个世界,日夜不息,直到自己也濒临陷落。”


  血渐渐凝滞了。逶迤的一道,横在雪地上 ,一条窄窄的裂缝。他曾称自己为大地的孔隙,迈过了,也就罢了。他根本不晓得自己是怎样的深渊,连带最隐秘处的桃花源。


  他想起那人倒地时的声音,好轻,好轻的一声叹息。狱卒的鞋子来来回回地踏,污了整片雪。他什么也没说。大步流星就从血迹上跨过去了,就像跨过一条窄窄的裂缝。踢枪,上膛。


  又是一声脆响。


  老先生从梦中醒来,斜眼看一地红酒渍。心中想,旧日梦魇当真难缠。怎奈记忆自作主张,平增细节不少。


  只是哪儿来什么“长官”?分明一无名小卒,惑于名利,不辨事理。亲手枪杀自己的友人而无力承认,击毙曾经理想还只当幻梦一场。终难忘,碧海青天,言笑晏晏。当记忆之泉作泪水奔涌,连凝聚着思念的北冕星也难以自禁,黯然沉寂。终是把半生蹉跎尽,痛苦绵长,徐徐渗入光阴。难得一次鼓起勇气,且行且吟返故地,却只见着一片废墟。连当初洽谈的小酒馆都已在战火中湮灭。更别提什么“故人”了。见证者大都归去,剩下的也都断了音讯。如今只剩下一位老先生,噩梦缠身,满腔遗恨,不情不愿地熬着天光。白昼里躁动不宁,只盼着入梦会旧友;黑暗中却又耐不住孤独和折磨,又求索起少年时梦想的明亮。如此,反反复复,痛苦亘古,也算另一种救赎。日子就这么糊涂虚度。


  仅不知,窗外的月桂是否会记起栗树荫底,麦田之上,携手的少年。


  “也算是报应吧。”老先生喃喃自语道。“眼看我就要活成半个你啦。也好,也只有这样才能见着你。”正说着,眼泪纵横。


  当此时,众生推门而入。“教授呀,到点儿啦,该上课嘞!咦,您怎么哭了?”


  “可不是年纪大了:瞧,这么名贵的酒都洒了。”

鸦群振翅而至:太阳又升起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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